法隆寺,让日本引以为傲的现存世界最古的木构建筑,建于7世纪末。此后日本各代大量珍贵的木建筑因其巧妙的构造设计和成熟的修缮技术而幸免于地震、火灾和战争,留存至今,仅7-8世纪被保留下来的古寺院就有26栋。
法隆寺,让日本引以为傲的世界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建于7世纪末。此后日本各代大量珍贵的木建筑因其巧妙的构造设计和成熟的修缮技术而幸免于地震、火灾和战争,留存至今,仅7-8世纪被保留下来的古寺院就有26栋。
法隆寺,日本现存最早的木结构建筑
尽管为何“保留”,各家各执己见,但对于日本为何能够“留下”如此多的文物,《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一书中日本文化财建造物保存技术协会(简称“文建协”)给出了一句简短的回应:“并非让它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自生自灭般残存下来,而是作为一个安全的建筑在长久的使用过程中活下来。为此,从古至今一直在努力。”
成立于1971年的日本“文建协”,可以称为修缮日本70%文物建筑的行业“大手”,“大手”即用来指称日本某个行业内具有大规模、高知名度、多市场占有率和发言权的企业。文建协已参与过包括东大寺的正仓院、姫路城大天守、山口的住吉神社本殿的古建筑修缮、遗迹复原、灾害修复等96处国宝级项目。
上:东大寺的正仓院修缮前
图片来源 :生田诚氏
下:东大寺的正仓院修缮后
在积累了上千件古建筑修缮的保护项目后,文建协于2012年起,在“理念和现状”、“技术的体系化”等方面对既往的保护修缮工作进行了长期的考察验证。
同时为与相关领域人士讨论、分享其研究成果,在2014年至2016年举办了3次研讨会,包括对古建筑修缮的发展历程、海外的相关动向进行讨论。
此后又将视角转向古建新趋势—近代遗产的修复,最后针对木造建筑的修缮技术展开更深入的实例分析,并将三次会议的内容收录于《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一书中。
《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一书
图片来源:amazon.com
尽管日本的古建筑保护技术闻名于世,但对其是如何发展出一套完整的保护机制,包括对古建筑独特的时间性的理解、各种工艺技术的合理化传承,以至修缮行业的规范化管理,很多保护者还处于一知半解甚至有错误认知的状态。
面对同样以木构建筑作为传统建筑的中国,过去的修缮技术几近失传,而现在的修缮技术是否可作为一段有价值的历史信息传承下去,也有待时间的检验。
通过对《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的内容进行精简解读和探讨,希望能够帮助读者了解日本古建筑修缮体系的发展历程,进而反思中国保护修缮体系的构建,并对修缮技术进行再思考。
法隆寺金堂修缮前图纸
法隆寺金堂修缮后局部
法隆寺金堂屋盖受力形式
图片来源:鸿慈永祜
本书分为报告和讨论两个部分,相关报告被归类到“保护修缮的历史和现状”、“保护修缮的理念和日本建筑的特征”以及“西方的保护理念和现状”三个章节,而讨论部分则对“解体修缮的对错、复原和维持现状”以及“解体修缮的必要性、传统建筑技术和技能的继承”两个主题进行了辩议。
本次解读将针对这五个章节进行分享,聚焦于日本传统建筑的耐久性构造做法以及近世以前古建筑保护的历史。
日本传统建筑的耐久性构造做法
日本传统建筑的最主要特征是始终如一的木结构构造以及植物性材料的屋顶铺材。木结构自古以来由于其材质特性,构件本身会腐朽或遭受虫害,长期的外部荷载也会导致连接处的损坏失效,另外日本也长年遭遇大地震、台风、梅雨等自然灾害,因此在设计初期就采取了一系列构造做法来提高建筑的耐久性。
屋顶构造
日本属于海洋性气候,长年多雨,而日本又喜植物材料如桧皮来铺葺屋顶,为了防止屋顶漏雨,屋顶的举折需要与屋顶材质相匹配。
例如桧皮葺和杮葺屋顶的举折较为平缓,瓦葺屋顶就需要增加举折,到了茅葺屋顶举折须45度(矩勾配)才可防雨。
大善寺本堂的桧皮葺屋顶
图片来源:江戸村のとくぞう
佐贺県伊万里市锅岛烧里的瓦葺屋顶
图片来源:Akiyoshi's Room
箱木家住宅日本现存最古的茅葺屋顶
图片来源:S Kitahashi
另外,为防止柱子被雨淋湿,建筑屋檐则须延长,但因为会影响采光,所以屋顶的举折就需要放缓,但又会遇到落水不流畅的问题。因此中国的屋顶为解决排雨和采光的问题,屋檐部分举折比较缓,顶部的则比较急。而后期由于中国开始广泛使用桌椅等家具,视线被抬高,另外随着防水技术的提高,出檐便逐渐缩短。
而日本由于雨量较多,屋顶举折需更陡,出挑更大,因此应对这个问题的方法则不尽相同。
过去由大陆传到日本的寺院建筑中,垂木(椽子)的举折与屋顶的举折是一致的,若要加深出挑,为保持高度需要进一步举折,但由于排水问题又不可使檐部举折过于水平;另外由于日本的屋顶举折变化较大,中间转折点的处理也比较困难。尽管有在屋顶上铺土苫背的做法,但会导致屋顶过于笨重而常被其他做法替代。
因此为解决上述问题,在10世纪发明了“野屋根”的做法。所谓的“野屋根”即在化妆垂木(装饰椽子)上方,举架相对陡急的“野垂木”,后期还发展出了“桔木”的构件,形成“野屋根”的双层空间(“野”意指隐藏),从而消除庇的垂木与母屋垂木之间的转折,使屋面结构和化妆垂木形成两套互不干预的结构系统。
“野屋根”构造的诞生除了能够进一步加强屋顶的防雨能力,还实现了大屋顶的日本建筑特色以及更加自由的屋面曲线,甚至对母屋和庇之间束缚关系的解放以及后期室内空间的布局都产生了影响。
野屋根的诞生来源:木岡敬雄の雨が育てた日本建築
室生寺金堂野屋根后期发展出桔木结构,屋檐更为深远
图片来源:下山眞司 建築をめぐる話つくることの原点を考える
长押、筋违的利用以及抗震小屋的建造
长押是沿建筑四面设置的内外相夹的连续横木,可以增加建筑的整体性和强度。利用内法长押的建筑有新药师寺本堂、东大寺法华堂等。而为应对地震和台风,古时神社建筑在铺设地板时,也会在地板上方设置“下长押”。
中国的寺院建筑地面大多是素土地面、石铺地面或砖铺地面,并未发现“下长押”这种结构形式,而日本为隔绝地面潮气则架设木地板,因此“下长押”的出现可能与地板的广泛使用,以及为应对严峻的自然环境息息相关。
法隆寺东院传法堂(奈良时期)
图片来源:日本建筑史基础资料集成四・佛堂
另外,为增强建筑的稳定性,在建筑柱间或框架结构的对角线上会设置X型的构件——“筋违”。例如十二世纪末的东寺庆贺门、中尊寺金色堂都使用了“筋违”,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室生寺五重塔也出现了“筋违”的痕迹。
东寺庆贺门的筋违(十二世纪末)
图片来源:《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
会津藩的江户屋敷(1855安政大地震后)
图片来源:《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
此外,研究还发现了江户时期专门用来抗震的小屋。十七世纪中期,为解决将军在地震时避难之需,江户城的御殿中庭内建造了专门的抗震小屋;而安政大地震(1855年)后会津藩的江户屋敷内也发现具有耐震构造的长屋型建筑。两者皆是发挥了日本传统的掘立柱式构造(即深挖土埋立粗壮的木柱)的特性用以抗震。
格筏基础以及础石、柱石排水沟的使用
为防止长期荷载作用下产生的地基沉降,木建筑会利用从大陆传来的夯土地基技术,以及日本长久以来使用的格筏基础(格排基础)的做法。
比如东京江户区的升觉寺,由于其基地的地基承载能力较弱,还有高荷载梵钟的存在,因此为防止地基下沉便使用了格筏基础,并在基础上方加长条形蝋烛石以及础石以承重。
另外为防止由于柱根长年插于地下而产生腐朽的问题,会在础石和柱石下部刻有排水通气用的十字形横沟。
升觉寺钟楼及格筏基础(江户后期)
图片来源:《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
左:福冈大分废寺塔心础石
右:广岛竹林寺本堂柱石
图片来源:《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
应对压缩变形的对策
针对塔型建筑,也有预防未来其构件压缩变形的构造做法。
特别是塔的三手先组物(三跳斗栱)比较容易损坏,为防止其变形,荷载较为集中的大斗(栌斗)会使用较为坚固的榉木制作,比如药师寺东塔、平等院凤凰堂等。而中世的塔结构中也常见用以支撑大斗斗尻(斗底)的皿板等。
长野国分寺三重塔二层斗栱的皿板(室町时代中期)
图片来源:《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
此外,由于塔建筑由各层层叠而起,会导致较为严重的压缩变形。塔身本体会下沉变形,而承受向轮的心柱由于不会随之下降,两者之间就会产生一定的缝隙,容易漏雨进而导致木结构腐朽。
例如日光东照宫五重塔(1818),为防止变形缝隙的产生,心柱采用“悬垂式”结构,心柱四层以上被向轮底部固定吊起,其下部会从础石向上稍微脱开,使其可以随塔身一同下沉,有一定程度上的抗震效果。
日光东照宫五重塔剖面图
图片来源:上田笃编《五重塔はなぜ倒れないか(新潮选书)》
日光东照宫五重塔中悬吊心柱用铁索
图片来源:上田笃编《五重塔はなぜ倒れないか(新潮选书)》
日光东照宫五重塔“悬浮”的心柱底部
图片来源:上田笃编《五重塔はなぜ倒れないか(新潮选书)》
近世以前的古建筑保护历史
现代的古建筑保护理念通常是对所有的结构部件以同样的级别进行保护修复,然而在1897年古社寺保护法之前,匠人们并非如此一视同仁,而是将建筑构件分为几个等级进行修缮:
1. 永久保留;
2. 可适当变动;
3. 外部耗材、修缮过程张弛有度。
古建保护的理念
图片来源:《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
其中外部的耗材可以完全替换、涂装也可以剥离新做。
古建筑表层早期基本是“矿物性”材质,而非“有机物”,例如复原的药师寺西塔和金堂,屋顶铺瓦,部件涂料为红黏土,直到平安时代,材质如实暴露的素木结构以及桧皮葺、茅葺才开始流行起来。
所谓桧皮葺是从尚未砍下的桧木上剥取下桧皮制成薄片,再钉在木望板上进行铺葺。为了减少对树木本身的影响,会从树木上部开始剥取,下部留下少许树皮,使其后续继续长出新皮,从而成为永久性资源。
而植物性材料的屋顶由于易漏雨,需要每隔30到40年替换重铺,日本的匠人师徒年龄大概相差30岁,与修缮周期的同步使得匠人们能够至少参与一次大规模修缮使得修缮技术可以绵延不绝地传承下去。
桧皮的取材
图片来源:《回顾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工作——木造建筑的理念与现状》
而关于近世以前木造寺院的修缮工作,在早期寺院修缮间隔较长,后期由于“轴部”的支撑结构逐渐变密变细,结构不稳因素增加,导致每一百年就需要进行一次维护修理。
通过法隆寺金堂的修缮履历可以看到,700年到1600年的900年间只经历了4次修缮,而从1603年开始的300年间就经历了7次修缮。
正是通过这周期性细致的局部修缮,法隆寺金堂七世纪末建造开始从没有经历过解体,直到昭和1942年才开始第一次大规模的解体修缮。
左:法隆寺金堂的修缮履历
右:东照宫本殿、石間、拝殿的修缮履历,日光东照宫作为德川家康的家庙,各藩被勒令进行多次表层修缮
由于江户时期佛寺兴起,幕府和各藩可以作为资金来源,靠以宗教信仰和权力施压来支持寺院的反复修缮。而到了明治时期,政府全面实行现代化改革,幕藩体质崩坏,寺院也日渐式微,修缮更是寥寥无几。
未经历完善管理和修缮的寺院(明治—大正)
以明治时期的京都为例来看当时的寺社修缮情况,在1897年提出古社寺保护法之前,内务省为古社寺提供总共仅12万1000円(现12亿日元)的保护修缮资金。
尽管如此,当时也有新建寺社,比如1880年建造的为祭祀丰臣秀吉的丰国神社和祭祀织田信长的建勋神社,以及1895年重建的烧于1864年大火的东本愿寺等。
然而随着天皇移居东京,京都逐渐没落(30万人口降至20万,产业凋零),为复兴京都及其古寺遗迹,幕府末期、明治初期的公卿、政治家岩仓具视(1825-1883)成立了保胜会,该组织修缮过广隆寺、桂宫院,在1894年仅拨款800円用于修复银阁寺。
另外京都府在1893年至1895年以捐款的形式修建了平安神宫,并将捐款的四分之一用于古社寺和景观胜地的补助资金。这样,1894年后京都府开始稳步推进各社寺补助金的筹备工作。
此时的京都古建修复界人才辈出,伊东忠太、松室重光、武田五一、龟冈末吉等建筑学者以京都为中心,深度参与各个古建的调查研究和修复工程,支撑着明治时期的建筑界不至崩塌。
而此时京都府也开始对府内的古社寺遗迹进行大规模的基础调研,1875年至1876年,教部省为调查全国包括延喜式内社等遗存的神社制作完成了《延喜式内并国史见在神社考证》,作为战前的资料调查,被誉为“京都府神社考证第一书”。
1882年11月,内务省对全国400年前建成的社寺建筑进行调查并开始着手制作《四百年前社寺建物取调书》,由各寺社提出社寺的概要、建筑图纸、绘图等资料,对研究明治时期的社寺行政、古社寺保存、建筑史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1895年乙训郡内对古社寺的所在地、社格、祭神、修造的记录、运营资金的状况、宝物和图纸进行了总结汇编,并制作了《古社寺调查书・社的分》,虽然调查精度上有一定偏差,但也是后期研究古社寺重要的一手基础资料。
延喜式内并国史见在神社考证・宇治郷离宫上社》
图片来源:京都府行政文书アーカイブズ
《四百年前社寺建物取调书・清水寺》
图片来源:京都府行政文书アーカイブズ
《古社寺调查书・离宫八幡宫》
图片来源:京都府行政文书アーカイブ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