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植树造林,到对环境有积极影响需要满足多个条件,每个环节的疏忽都可能适得其反。
近日,利物浦大学环境科学学院教授Catherine L. Parr、荷兰乌得勒支大学哥白尼可持续发展研究所副教授Mariska te Beest、英国牛津大学非洲环境研究员Nicola Stevens共同在学术期刊《科学》(Science)上发表了一篇论文,论文题为“Conflation of reforestation with restoration is widespread”(译:《将植树造林与森林恢复混淆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论文分析了非洲的森林恢复项目,发现超过半数的植树造林工作发生在非森林生态系统中,因此论文特别指出,在不恰当的地方进行种植反而可能引发负面影响。
尽管在碳中和大背景下,植树造林相关项目越来越多,但是简单的将植物种在土里并不能与保护生态划等号。Nicola Stevens发现,进行大规模植树造林计划的紧迫性正在推动未经充分评估的项目得到资助,这些项目很可能对碳吸收没有作用,并可能对社会和生态系统造成潜在伤害。事实上,植树造林一直都不仅仅是种树这么简单。
肯尼亚的疏林草原
图片来源:phys.org©Kate Parr
植树造林不等同于拯救森林
按照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森林生态学家、林业和环境资源助理教授Meredith Martin的说法,“在过去几年里,人们对植树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尤其是在热带地区”。然而植树造林实际上是非常复杂的过程,在《将植树造林与森林恢复混淆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论文中提及的非洲植树造林项目中,研究人员分析发现,在研究所覆盖的区域内,不适合植树造林的地方(包括草原和其他非森林区域)超过了7000万公顷。
研究人员主要评估了非洲的两类植树造林项目,一类是非洲森林景观恢复(AFR100)倡议中提及的植树造林区域。该倡议的目标是到2030年在非洲恢复1亿公顷森林,目前18个国家已经作出了承诺,他们承诺可用于实现该目标的土地面积总和已经达到了1.33亿公顷。但实际情况是,这些国家的天然森林并没有这么多,超过一半的承诺土地面积其实位于非森林生态系统中。
另一类是植树信息追踪网站Mongabay Reforestation Directory列出的非洲正在进行中的植树造林项目,其中52%的树木种植工作正在温带草原及疏林草原(疏林草原亦被称为热带草原,两者均属于草原生态系统)上进行。研究估计,非洲仍然还存在1.128亿公顷的退化待恢复森林系统,远未到从非森林生态系统入手,开启植树造林活动的地步。显而易见,非洲国家在植树造林项目上目前投入颇多,但问题在于,他们忽视了实际需要恢复的森林并且选择了“错误的土地”开启项目。
图片来源:edenprojects.org
虽然温带草原及疏林草原中也有树木作点缀,但是论文作者Catherine L. Parr强调,这些区域与天然森林生态系统并不相同,而引起问题的根源在于森林的定义存在歧义。目前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简称FAO)将森林定义为“面积在0.5公顷以上、树木高于5米、林冠覆盖率超过10%,或树木在原生境能够达到这一阈值的土地(表示树木预计生长后能达到上述阈值)。不包括主要为农业和城市用途的土地。”这样的分类方式实现了按规模对土地进行分类,但实际上不够严谨且过于依赖遥感卫星数据,因为存在大片树林的草原生态系统也能满足上述定义。
Catherine L. Parr认为,依照该定义确定森林区域太过笼统,且忽略了重要一环,即当地居民、本土生态专家对当地生态的理解,以及生态系统的多样性。目前,研究发现疏林草原及温带草原等非森林系统被错归为森林系统,并且这些区域被认定为可以通过种植树木进行恢复的区域。但是实际上,“(在草原生态系统中)增加树木对它们的完整性和持续性将构成威胁”,Catherine L. Parr如是表示。
按论文中的说法,草原生态系统具有独特功能,与森林有着明显区别,错误地将其视为需要种植树木的森林可能会最终破坏这些古老草原。具体来看,在这些地区种植更多的树木会形成更多的树冠覆盖,使得到达下方地面的光线量减少,这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当地环境,最终区域内的生物多样性、水循环、气候环境,甚至居民生活都会受到影响。
牛津大学环境变化研究所研究员Jesús Aguirre-Gutiérrez则指出,草原生态系统会在地下储存大量二氧化碳,在这些地区植树造林不仅会使得二氧化碳储存从地下转移到地上,同时也使得这些地区更容易受干旱、野火问题影响。
东非疏林草原景观
图片来源:nbcnews.com/Thure Cerling
与此同时,虽然这项研究的研究主体为非洲大陆,但是研究人员也发现,全球其他非森林区域也面临着类似挑战。如果恢复项目继续以植树造林为第一目标,而不考虑每个区域独特的地理特征,印度、巴西等地的疏林草原及温带草原也将面临风险。
创造贫瘠景观无益生态系统
植树造林从初衷出发是为了保护环境,但是实际上,从开始植树造林,到对环境有积极影响需要满足多个条件,每个环节的疏忽都可能适得其反。
2022年,马里兰大学和世界资源研究所(WRI)研究人员共同对2000年至2020年林木面积的增长和流失状况进行了统计分析,研究显示,20年中全球1.309亿公顷的土地得到了林木覆盖,有36个国家的林木增长面积多于流失面积。从数据上看,林木增长面积数据较为乐观,但是实际成果并不然。
图片来源:Unsplash/Imat Bagja Gumilar
英国生态与水文研究中心生态学家Lindsay Banin与同事对南亚及东南亚176 个植树造林的地点进行了深入分析,他们发现这些地点的树木存活率并不高,不同地区种植树木的品种各不相同,其中部分地区的幼苗存活率不到五分之一。从整体看,平均也只有44%的树木能够存活超过五年。种植数量虽然可观但实际存活状况堪忧,而且这样的现象不止存在于调查区域。
生活科技信息杂志Popular Science记者Lauren Leffer指出,植树造林项目一般是种植单一树种,且经常涉及外来品种,一旦种植之后没有进行状态监测,往往面临的情况是树木大规模死亡,“因为树木需要悉心照料加上持续的资源投入才能生存”。如果只是进行种植动作而忽略后续的养护,树木的低存活率是必然结果,在Meredith Martin看来,这样的植树造林只是“巨大的浪费金钱的行为”。
大力推广植树造林本意是通过树木的碳储存能力应对气候变化,体积大、寿命长的树木的碳储存能力显然优于多数植物,但当种植树木的死亡率较高时,不仅无法缓解气候变化,还会造成负面影响。按《时代周刊》作者Jennifer Fergesen的说法,树木死亡之后会逐渐腐烂,在分解过程中,原本储存的二氧化碳也会重新释放到大气中。另外,如果树木经野火焚烧,或者被当地人用于刀耕火种(以砍伐及焚烧树木、木本植物的方式,为耕地提供养分的古老农业技术)时,树木也会释放二氧化碳,这些二氧化碳进入大气时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全球变暖的进程。
位于巴西的亚马逊雨林遭遇火灾
图片来源:Greenpeace/Nilmar Lage
此外,当植树造林与经济利益挂钩,植树造林活动从长远看也许并没有积极意义。目前多数植树造林活动与企业的碳中和目标相关,购买碳汇正成为企业实现碳中和的举措之一,企业无需自己参与植树造林,从进行植树造林活动和管理森林的组织和个人处付费购买碳汇即可。在这样的背景下,《纽约时报》高级编辑Catrin Einhorn指出,相关组织和个人大量种植可商业化的非本地树种,“这些树木虽然也吸收了二氧化碳,但对区域内曾经繁盛的生命网几乎没有提供支持”。Catrin Einhorn援引国际植物园保护联盟(Botanic Gardens 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简称BGCI)秘书长Paul Smith博士的话称,“这基本上是在创造一个贫瘠的景观。”这样的种植方式从长远看对生物多样性和当地生态系统的弹性有害无益。
而且,部分植树造林项目虽然看似可以产生可供企业购买的碳汇,但实际上其中暗藏谎言。位于柬埔寨的Tumring project项目旨在保护当地的热带雨林和森林系统,同时当地政府也通过出售碳汇的方式为项目长期运作提供资金。然而英国绿色和平组织(Greenpeace UK)下属新闻调查机构Unearthed、关注气候变化的媒体Climate Home News通过联合调查发现,该项目管辖的森林正在遭遇严重的森林砍伐,而官方监测报告中基本没有公布这一情况。2015年至2019年间,该地的森林损失量是官方报告记录的四倍。原本互惠互利且有益于环境的碳汇交易却走向了另一条路。
Tumring project项目管辖的森林
图片来源:khmertimeskh.com©Forestry Administration
显然,让植树造林活动真正产生积极影响并不简单,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森林生态学家Meredith Martin介绍,进行有益于生态的植树造林活动首先需要足够的土地,并对当地生态有所了解;其次,选择正确的数种、进行合理的规划和长期性的管理方案也是需要考虑的要素。因此,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地理学助理教授Ida Djenontin认为,确保环境恢复活动可持续的重要方式是,开展自下而上的保护工作、尊重当地人民,并让当地社区进行指导或参与其中,因为他们的利益与土地的长期健康息息相关,也更能以尊重土地的方式开展植树造林活动。
当然,比后期补救更有用的方式永远是前期预防,比创造新森林更直接的方式在于恢复现有森林。正如牛津大学环境变化研究所研究员Jesús Aguirre-Gutiérrez所言,“为什么不优先保护(现存的)自然生态系统,使其保持健康状态,并恢复那些退化的生态系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