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来自《纽约时报》的一篇万字长篇报道引发了各界关注。文章中列举了美国政界、学界、商界的系列观点，试图从几方视角，评估美国以“芯片封锁”为代表的系列政策的后续深刻影响。

文中，美国方面具有一定数量的企业家和学者都认为，去年10月开始的针对中国的出口管制政策，虽然貌似在短期时间内对中国的先进芯片制造能力造成了打击，但从长期视角看，很可能反而刺激了中国在高科技领域的本土化发展，让中国得以实现更为长期的增长；另一方面，美国则可能失去这块全球最大的市场，反而损害自己在推进技术方面的投资能力，并最终反过来削弱美国的领导地位。

“世界上还有60亿人，并不想加入美国阻止中国的行列……”，来自新加坡的知名外交家马凯硕基于更多元的视角，给出了超越双边主义的系统观点。

图1. 新加坡资深外交家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来源：网络

马凯硕曾担任新加坡前常驻联合国大使，他提到，华盛顿特区因为刻板印象，忽略了中国在国际上的三个优势，而且这个优势正愈发明显，那就是：

“中国具有长期战略，而美国没有”；

“中国具有倾听世界的能力，华盛顿特区没做到”；

“中国能与世界合作，让更多的国家共同受益”。

他认为，中国要保持优势，解决问题，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经济持续发展，因为“全球最大的市场规模”就是中国最好用的武器。

在发表完这番观点之后，与他对话的布鲁金斯学会名誉主席约翰·桑顿当场称赞，“马凯硕是世界上最闪耀和杰出的思想家之一”。

本期【泉果视点】将结合马凯硕的多边视角，围绕美国对中国的“芯片封锁”政策，系统梳理近期的各种观点。

01为什么是芯片？

《芯片战争》的作者米勒曾持有这样一个观点：“几乎所有为中国最先进的项目和机构提供动力的芯片都与美国技术密不可分。整个行业只有在有美国参与的情况下才能运转，在每个接近尖端技术很近的设施中，整个过程都有美国的工具、美国的设计软件和美国的知识产权。”

图2. 《芯片战争》的作者克里斯·米勒（Chris Miller）；来源：fletcher.tufts.edu

芯片被认为是现代经济的命脉，也是几乎所有电子设备和系统的大脑。半导体是量子计算和人工智能等有望在下个世纪彻底改变生活的创新技术背后的驱动力。新型智能手机中的主要半导体拥有100至200亿个晶体管，OpenAI对ChatGPT的训练是在1万块目前最先进的芯片上进行的。

华盛顿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瓦德瓦尼人工智能和先进技术中心主任格雷戈里·C·艾伦认为：拜登政府的逻辑在于阻止中国进入芯片技术的未来。先进芯片及其驱动的超级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系统会被用于生产新的武器和监视设备。

但拜登政府封锁芯片，不仅是为了削弱中国的军事进步，更希望能限制中国的经济增长和科学领导地位，因为，需要芯片的重要领域，恰好是未来经济增长和发展的动力所在——比如：模拟被用于发现新的救命药物，研究气候变化的未来，探索星系碰撞的行为。

02验证：这些政策是否有效？

拜登政府的政策有效吗？

实际的数据和案例让更多的学者和企业家开始重新评估。

第一个质疑来自一组关于“超级计算机”的关键数据。

田纳西大学创新计算实验室的创始主任杰克·唐加拉运行着一个名为“TOP500”的项目，每两年对世界上最快的超级计算机进行排名。他认为，超级计算机的实力就代表着一个国家在最前沿领域的科技实力，因为，“拥有最好超级计算机的人可以从事最好的科学研究”。

图3. 2021年度图灵奖得主杰克·唐加拉（Jack Dongarra）；来源：icl.utk.edu

数据显示，截至今年6月，在全世界最好的超级计算机的排名中，中国占据134个席位，而美国占据150个。

两国在这一数据上可算是旗鼓相当，但唐加拉担心，中国可能“藏拙”了。他分析说，从2020年开始，中国提交的计算机数量大幅下滑，原因很可能是为了避免在国际社会上“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唐加拉一直在关注国际学界关于中国新型超级计算机的“小道消息”，以及在科学论文和研究公告中流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他猜测说，“中国很可能已经在这个领域具有了占据领先优势的规模”。

尤其要关注的是中国在这个领域的速度，“要知道，2001年，中国没有计算机上榜”，唐加拉说，“现在他们（中国）已经成长到占据主导地位的地步。”

第二个引发美方反思的案例，则来自于一家中国科技企业的发展。

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研究中国科技生态系统的研究员马特·希恩回顾了这一历程：

图4. 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研究员马特·希恩（Matt Sheehan）；来源：carnegieendowment.org

自2019年年底开始，特朗普政府开始对华为进行科技封锁；2020年5月，特朗普政府进一步收紧政策，曾在BIS（Department of Commerce, Bureau of Industry and Security，美国商务部工业和安全局）负责出口管理事务的前助理商务部长凯文·沃尔夫表示，这条政策几乎以美国一己之力，在全球范围内切断了华为的半导体来源。

“这一规则让全球所有半导体都受制于美国法律，哪怕你的代工厂里只有一种美国设备，而其他非美国设备有一百种，整条生产线上的晶圆就跟美国沾了边。”

按照特朗普政府的推演，华为应该被“拍死在沙滩上”才对。一开始，数据也的确展现出这样的趋势：市场分析公司Canalys的数据显示，华为在2020年是全球最大的智能手机销售商，占据的市场份额达18%，甚至超过苹果和三星；但到了2021年，华为的营收下降近三分之一；2022年，华为的全球市场份额已降至2%。

但转机亦从2022年开始显现，《纽约时报》将其称之为“中国科技企业的绝处逢生”。尽管华为在2022年的利润比上一年锐减，但营收居然略有增长，而且华为在被禁止使用安卓系统后开发的鸿蒙操作系统，已有超过3.3亿装机量，其中大部分在中国。

图5. 华为；来源：网络

而且，华为仍是全球研发投入最大的企业之一，去年的研发预算为240亿美元，研发团队规模超过10万人。

03重估，美国是中国科技的“逆向推动力”？

“（突破美国封锁），应对极度复杂的科学问题和移植遍布全球的供应链是很难的”，前白宫科学和技术政策办公室副主任杰森·马西尼说，“但如果说谁能克服这些困难，那很可能非中国莫属。”

密切关注美国科技封锁政策效用的专家和企业家认为，去年10月针对中国的出口管制，虽然貌似在短期时间内对中国的先进芯片制造能力造成了打击，但从长期视角看，很可能反而刺激了中国在高科技领域的自研动力，实现长期的增长。

美国对华的芯片封锁，很可能反而成为刺激中国本土科技飞跃的“逆向推动力”。

前美国贸易官员艾米丽·基尔克雷斯这样分析：

曾经，中国企业能够接触到先进的西方芯片和供应商，那时候，中国国内的同类供应商根本就没什么业务。现在在美国的封锁下，中国的产业链上下游意识到，“如果不团结起来实现创新，下场就是一起覆灭”。所以在这种“激励”下，中国本土企业的团结和动力都被激发出来了。

基尔克雷斯说，“以前中国可以在本土科技韧性和国际化的商业发展之间二选一，现在没有这个选项了”。她认为，如果中国每年用于芯片进口的4000亿美元有很大一部分转而用于国内，国内芯片企业可能最终将得到迎头赶上的手段和动力。

图6. 英伟达CFO科莱特•克雷斯（Colette Kress）；来源：nvidia.cn

不久前，英特尔首席执行官基尔辛格访问中国，展示了最新的人工智能芯片，英伟达首席财务官科莱特•克雷斯则说的非常直接：“从长远来看，禁止向中国出售我们的数据中心图形处理单元（GPU）的限制一旦实施，将导致美国产业在全球最大的市场之一，永久失去竞争和领先的机会，并影响我们未来的业务和财务业绩。”

在与BIS和商务部的多名核心出口管理官员访谈之后，《纽约时报》的评论员在文中写道，“我怀疑，让BIS对抗整个中国国家的力量恐怕是不公平的。BIS哪有什么胜算呢？它的行动速度如何赶得上对方呢？BIS怎么可能像中国那样关注芯片，并为此投入那么多资金呢？对中国来说，芯片的未来是关乎国运的大事。”

04未来，超大的市场规模是中国拥有的最佳武器

“不要低估多边主义的力量”，在上周新加坡的一场公众论坛上，曾多次担任新加坡驻联合国大使的知名外交家马凯硕系统性地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试图跳出双边主义的思考惯性，从更多元的角度看待目前的国际形势。

“世界总共有78亿人：3.3亿在美国；14亿在中国；其他国家还有 60 亿人。这也意味着，占世界绝大多数的这60亿人口，既不住在美国，也不住在中国。越来越清楚的是：这60亿人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想加入美国试图阻止中国的行列中。这就是世界上60亿人的观点。”

图7. 2022年世界人口密度分布；来源：ourworldindata.org

他提到，即使是美国的盟友，尤其是那些来自欧洲的盟友，是不会与美国一直走下去的。

马凯硕提到，因为“华盛顿特区”（特指美国政府）缺乏以俯瞰的视角审视整体情况，看到全球不同要素如何相互配合的能力，因此，对中国有很多基于“刻板印象”的误判。

1.首先就是中国与世界的合作能力

系统地看世界，美国人会发现，中国人正与世界其他地区通力合作以赢得支持。

如果你去非洲，就能清楚地看到中国在非洲的投资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欧洲可能甚至没有意识到，中国在非洲的投资正在帮助欧洲。因为他们在非洲创造了就业机会，减少了非洲人向欧洲移民。

2.第二就是中国的长期战略

华盛顿特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中国相对于美国的竞争优势，是中国具有长期战略，而美国没有战略。

例如“一带一路”倡议，目前已有超过160个国家与中国签署了协议，为什么？因为协议为当地人提供了切实的利益。

比如，如果你去乌兹别克斯坦，要花几天时间翻越山脉，穿越该国，从一边到达另一边。而中国人在900天内修建了一条铁路，你只需900秒就能穿越该国。如果你去克罗地亚，在以前，你得经过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而中国人怎么做？他们在克罗地亚修了座桥。这就是赢得人心的方式。

而美国不明白的是，当你与中国打交道时，你正在与一个具有长远眼光的政府打交道。

3.第三点就是中国具有倾听世界的能力

“华盛顿特区缺乏倾听世界的能力，而令人惊讶的是，中国却能做到这一点。”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政府不会犯错误，它会犯错误，它不是一个完美的政府，但它会从错误中吸取教训；并且说：“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如何调整方向？”我认为，如果你对全世界的190个国家进行广泛调查，大多数国家会认为与中国合作对自身经济发展前景更为广阔。

马凯硕认为，中国要加大自己在国际上的优势，就必须要保持经济增长。他认为，中国经济增长放缓将成为中国与美国打交道的最大障碍，因为中国对世界其他地区的吸引力，正来自超大的市场规模。

图8. 中美零售市场规模对比（万亿美元）

*2010年美国零售商品市场规模为4万亿美元，中国为1.8万亿美元。中国不及美国的一半。但2020年，美国达到5.5万亿美元，而中国已经达到了6万亿美元。

中国拥有的制衡美国的最大武器，就是市场规模。这也是吸引世界其他国家向中国靠拢的原因。

图9. 中美与东盟的贸易额（亿美元）

*2000年美国与东盟的贸易额为1350亿美元，是中国与东盟贸易额400亿美元的3倍多。到2022年，美国与东盟的贸易从1350亿增长到4400亿美元，但中国的贸易额从400亿增长到9750亿美元。

归根结底，超大的市场规模是中国拥有的最好武器。

他补充说，短期也不用指望拜登对中国的芯片政策有什么“U型”反转，只有当华盛顿特区开始意识到目前的政策真的行不通，没有其他国家站在他们这边时，中美竞争才会缓和。他认为，这个时刻会在五到十年内到来。

参考资料：

“An Act of War”: Inside America’s Silicon Blockade Against China, Jul 13, 2023, New York Times；

ASML’s Orders Rise as Chip Gear Giant Defies Sector Slowdown, Jul 19, 2023, Bloomberg；

Technology remains core battle with Beijing, Jul 19, 2023, Financial Times；

In its tech war with America, China brings out the big guns, Jul 4, 2023, The Economist

《财新亚洲愿景论坛｜马凯硕：中国应对之策是保持经济增长》, Caixin Global, 20230718, 财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