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窥托尔金口中所说的脑海中“落叶”的形状,弄清他的文学趣味在《霍比特人》《魔戒》及整个中洲神话里,到底成就了什么。
托尔金在《魔戒》第二版前言写道:“一些读过本书或多少对本书有过评论的人觉得它乏味、荒诞,甚至低劣,对此我倒没有什么缘由去抱怨,因为我读起他们的作品或他们明显推崇的某类作品,也颇有同感。”凛然竖起自己的品位大旗。
托尔金曾对其妻子伊迪丝写信提及当代小说,“我真的很少读小说,你知道的。”对他而言,英语文学到乔叟(杰弗雷·乔叟,被誉为“英国诗歌之父”)就戛然而止,换句话说,他在古英语和中古英语时期的伟大诗篇中,从冰岛的早期文学中,已经收获了所要的一切欢乐和趣味。
托尔金在诺斯穆尔路20号的书房中
而提及《霍比特人》的创作,托尔金说,“我是从脑海里‘堆积的落叶’中,写出了这么个故事。”
本文以一份托尔金的“私人书单”,一窥托尔金所说的脑海中“落叶”的形状,弄清他的文学趣味在《霍比特人》《魔戒》及整个中洲神话里,到底成就了什么。(不过书单里并未列入作为托尔金创作“底色”的语言学类书籍,包括对他的神话语言观影响极大的,由他和刘易斯共同的好友欧文·巴菲尔德所写的《诗的辞令》,若有兴趣,可以自行查阅Tolkien’s Library一书。)
托尔金的私人藏书
《贝奥武甫》
托尔金在爱德华国王学校读书时就读了这部古英语诗歌,先读现代英语译本,后又读盎格鲁—撒克逊语原文。他发现这是古往今来最非凡的一篇诗文:讲述了战士贝奥武甫的故事,他如何与两头怪兽搏斗,又如何在与巨龙战斗后死去。
《贝奥武甫》手稿的卷首页
此后他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在研究、讨论、教授《贝奥武甫》,先在利兹大学,后在牛津大学。1936年,在教授本科生十六年《贝奥武甫》之后,他在英国社会科学院发表了影响深远的演讲《贝奥武甫:怪物与批评家》。托尔金以此尝试将《贝奥武甫》重新塑造成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使其脱离这种被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当作历史源头来挖掘的卑微地位。这次演讲促进了《贝奥武甫》研究的重新定位,使文学文本重回中心。
而《贝奥武甫》对《霍比特人》最直接的情节影响,则是比尔博从斯毛格看管的宝藏中盗走金杯一幕。1938年1月16日,伦敦《观察家报》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问道:“霍比特人盗走恶龙的金杯,是以《贝奥武甫》中的盗杯情节为原型的吗?”托尔金的回信刊登在1月20日的报纸上:“《贝奥武甫》是我最宝贵的灵感源头之一;但并不是说,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时时刻刻想着这部史诗,盗金杯的情节是当时的环境下自然而然(并且几乎不可避免)地发生的。那个时候,几乎很难想象这个故事会以其他方式继续下去。我觉得《贝奥武甫》的作者对此一定颇有同感。”
《高文爵士与绿骑士》《坎特伯雷故事集》等乔叟作品
这几本都与托尔金的中古英语兴趣和学术专长——西米德兰兹方言有关。
对托尔金来说,《高文爵士和绿骑士》是又一部点燃他想象力的诗篇。一个中世纪的故事,讲述是一位亚瑟王的骑士寻找一个神秘的巨人,而这巨人将要给他来上可怕的一斧子。托尔金很喜欢这首诗和它的语言,因为他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他母亲在西米德兰兹的祖先所讲的语言。
托尔金现代英语译本的《高文爵士与绿骑士》
而说到乔叟,托尔金盛赞他是高明的语文学家。谈到乔叟在《管家的故事》里以方言游戏展示的叙事巧劲,“如此精妙的笑话,又表现得如此透彻,只可能出于一个不仅对语言颇感兴趣,并且用心观察的人之手。人人都能注意到其他人说话的古怪之处,并加以哂笑……但是嘲笑的人虽多, 却少有人能分析各种缘由,并将其记录于笔端。”
《诗体埃达》《散文埃达》《萨迦》
古斯堪的纳维亚语是挪威人九世纪离开原住地后带到冰岛的语言,也是激发托尔金想象的来源之一。沿着《诗体埃达》《散文埃达》《萨迦》之路,托尔金与冰岛神话传说的古老宝库不期而遇。
《诗体埃达》中有一篇 “女占卜者的预言”,讲述了宇宙的创生,预言了它的末日。这一作品诞生于北欧异教历史的末期,那时基督教正在取代异教旧神,然而在它展现的异教宇宙中,还是能感受到栩栩如生的神话传说,感受到它的可畏和神秘。它深深吸引了正构建幻想世界的托尔金。而《霍比特人》中所有矮人的名字,几乎都来自这首“女占卜者的预言”。
《卡勒瓦拉》
1911年,托尔金发现了芬兰民族史诗《卡勒瓦拉》,一头扎入,如痴如醉。芬兰语也从此作为与日耳曼语不同的“另一个北方”,成为他创作和精灵语创造的灵感养料。托尔金充满热情地说,读它就像跨越一道鸿沟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故事和名字都使他着迷。在托尔金眼中,这些芬兰名字与芬兰传说无比契合,而这些传说又给这些名字注入了无比的活力。正是《卡勒瓦拉》,使他看到了语言和传说的共生关系。
《马比诺吉昂》
托尔金自小向往亚瑟王和梅林的不列颠。八、九岁起,他在伯明翰国王荒地威斯特菲尔德路86号后面从运煤卡车车身上,瞥见了几个威尔士语的名字,因而迷上了威尔士语。
早年在一趟去威尔士的火车旅行中,他看到了Ebbw这个名字,并“始终无法忘怀。不久之后,我就开始发明自己的语言”。在T.C.B.S.(Tea Club, Barrovian Society,由托尔金与朋友联合成立的交流俱乐部)好友中的G.B.史密斯,其对威尔士语的兴趣也多少影响了托尔金。而他送给托尔金的《马比诺吉昂》,成了后者的珍藏。在牛津大学读本科时,托尔金深入研究了威尔士语言学和《马比诺吉昂》这部中世纪威尔士的散文故事集。
荷马史诗
托尔金热爱拉丁语,在十岁左右就企图发明一种语言来提炼出“希腊语的希腊性”——这个早熟的尝试是他用芬兰语和威尔士语创造出精灵语的第一个前兆。到十二岁时,他已经读完了每一本人们认为适合他这年龄的男孩阅读的古典书籍。他说:“我是在古典文学的熏陶下长大的,我在荷马的作品中第一次发现了文学的乐趣。”
在米那斯提力斯,托尔金模仿《伊利亚特》中希腊军队集结对抗特洛伊的名单,创作了一份“荷马式目录”,罗列来自刚铎周边地区的军队。事实上,正是为了这个目录,他首度命名或者说发明了拉梅顿、品那斯盖林、凛格罗谷地和安法拉斯海滨地区。
《海华沙之歌》
即使是粗略的阅读,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也在1914年秋帮托尔金走向了中洲的边缘。他肯定注意到海华沙乘独木舟进入了“日落之门”,正如他自己的埃雅仁德尔向西的航程。
朗费罗笔下的英雄海华沙,N.C.韦思1911年绘
几年后,托尔金为《牛津英语词典》研究“wampum”一词时,去牛津大学的博德利图书馆阅读《海华沙》,并继续阅读了早期对阿尔贡金语言的描述,以及早期对北美东部沿海地区的种族经战争、语言或贸易而接触的描述”。
《斯纳格人的奇妙世界》
《霍比特人》有个鲜为人知的灵感来源,即《斯纳格人的奇妙世界》。在这部童话中,斯纳格人是一个“只比一般的桌子高那么一点儿,但肩膀宽阔、力气也很大的族群”。
《斯纳格人的奇妙世界》英国初版封面
在1955年致W.H.奥登的信中,托尔金表示,《斯纳格人的奇妙世界》“可能是下意识的灵感来源之一,但是仅就霍比特人而言,别的再也没有了”。而在其著名演讲《论仙境奇谭》草稿中,托尔金写道:“我要说,我和我的孩子们对E.A.威克-史密斯的《斯纳格人的奇妙世界》这本书都非常喜爱,至少,我们都对故事中的斯纳格人以及戈尔博这个角色钟爱有加,他是笨伯中的宝石,逃亡冒险时难能可贵的伙伴。”
而这本故事轻松幽默的笔调,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霍比特人》的行文风格;在主题和少数事件上,两书也有相似之处。《斯纳格人的奇妙世界》是一本讨人喜欢的书,即使抛开它与托尔金的联系,喜欢《霍比特人》的读者也会读得津津有味。
《柳林风声》
比尔博舒适的洞府让人想起《柳林风声》中鼹鼠先生与獾先生温暖的地底家园;矮人们藏身木桶通过活板门逃离精灵王宫殿的情节也让人想起《柳林风声》中,鼹鼠、河鼠、獾和蟾蜍利用蟾宫配膳室的活板门以及通往河边的地下秘道,从黄鼠狼手中夺回蟾宫的情节。
《柳林风声》起初是格雷厄姆讲给儿子听的睡前故事,格雷厄姆离家的时候,就写信给男孩继续讲这些故事。这些信笺在格雷厄姆身后,由其遗孀埃尔思佩斯·格雷厄姆整理出版, 题为《柳林风初吟》。托尔金得知这本书出版的消息后,立即在1944年7月31日到8月1日写给儿子克里斯托弗的信里告诉了他,并说“我一定要买一本”。
《黑道格拉斯》
托尔金在写给儿子迈克尔的一封长信里, 讲述了他1911年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徒步旅行的经历。在这封信中,托尔金还提到“(我相信)‘座狼’这一段情节,部分参考了S.R.克罗克特的《黑道格拉斯》——这本书大概是他最好的传奇故事,我从学生时代起就对它印象深刻,不过在那之后我没再重读过这本书”。
安德鲁·朗“彩色童话集”
童年的托尔金,爱《爱丽丝漫游仙境》,爱《印第安故事集》,爱亚瑟王的传奇,但他最爱的,是安德鲁·朗的“彩色童话集”,尤其《红色童话》,因为这本书最后几页藏着他读过最好的故事——《西古尔德的故事》。
西古尔德与法弗尼尔的插图,亚瑟·拉克姆绘
这是个奇诡又震撼人心的传说,发生在北方,说的是西古尔德如何杀死了巨龙法弗尼尔。托尔金永远记得故事开篇的第一句:“很久很久以前,北方有一位国王,他打过许多胜仗,但是现在他已经老了。”他在很久以后表示:“我被龙深深地吸引,当然,我只是个胆小的人,并不想龙就住在我隔壁。但这个世界甚至有法弗尼尔这样的幻想存在,无论它有多么危险,都是个更丰富多彩、更瑰丽动人的世界。”
威廉·莫里斯的作品
托尔金是威廉·莫里斯的忠实拥趸。他爱他的美学主张和美学实践,也爱他的文学风格。
他在阅读冰岛萨迦时与威廉·莫里斯的译本相遇,而威廉·莫里斯对托尔金的影响,往往被人们所低估。莫里斯自己是诗人,还曾翻译过中世纪北欧文学的几部经典之作。他也写散文体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有着浓厚的中世纪氛围,即使是虚构的山水风貌,也有着不遗巨细的描写。托尔金在自己的文学事业上,完全沿袭了莫里斯的风格。
威廉·莫里斯的装饰纹样
理查德·马修斯指出:“莫里斯在风景和地理描写——树林、山川、荒原等等方面有非凡的鉴赏力,也热爱给事物命名,这两点上托尔金显然受到了他的影响。托尔金更进一步,将这命名游戏所用的语言发展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度,然而这一切仍然可以在莫里斯那里找到根源。”
在莫里斯的《大山之底: 讲述市镇谷人的生活、友邻、仇雠及战友》(The Roots of the Mountain: Wherein is Told Somewhat of the Lives of the Men of Burgdale, Their Friends, Their Neighbours, Their Foemen, and Their Fellows in Arms)中,能够发现一条名叫翻腾河(Weltering Water)的河环绕着河谷(Dale),另有一条野湖河(Wildlake)流向平野(Plain-country)。 这些地名与托尔金的奔流河、河谷邦、密林河的相似之处不言而喻。而且,托尔金在《霍比特人》里仍使用了两次“山底”一词,尽管“山底”的说法远早于莫里斯。
乔治·麦克唐纳的作品
托尔金不喜欢乔治·麦克唐纳那些有关道德寓言的内容,但深爱他的“柯蒂系列”,《霍比特人》的创作亦深受其影响。表现之一就是托尔金笔下的半兽人酷似《公主与哥布林》中的哥布林。
《公主与哥布林》原版书中的哥布林一家插画,亚瑟·休斯绘
不过,托尔金对麦克唐纳的态度,亦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改变。托尔金在论及仙境故事(或童话)如何充当传达神迹的媒介时说道:“这至少是乔治·麦克唐纳所追求的目标。成功的范例,是那些富有力量和美的故事, 如《金钥匙》,他称其为童话;而那些功败垂成的作品,如《莉莉丝》,他称之为传奇。”然而到了1965年1月,当托尔金应邀为一家美国出版社的插图版《金钥匙》撰写序言时,他重读了全书,发现它“写得很差,语无伦次,尽管有少数令人难忘的段落,总体而言还是很拙劣”。
在英国广播公司BBC于1965年1月底录制的一次采访中,托尔金说:“如今我发现,我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乔治·麦克唐纳的作品了。”克莱德·S.基尔比曾在1966年夏天担任过托尔金的助手,他在回忆录《托尔金与〈精灵宝钻〉》中写道:“尽管托尔金在其他场合曾衷心赞许过乔治·麦克唐纳,但在我拜访他的那段日子里,他经常彻头彻尾地抨击后者。他说麦克唐纳是个只会说教、不工写作的‘老祖母’。”
弗朗西斯·汤普森的诗歌
托尔金在牛津大学读书时, 便对汤普森的诗赞赏不已。1914年3月4日, 他向埃克塞特学院文论社提交了一篇文章《弗朗西斯·汤普森》。他在文中主张,汤普森有资格跻身于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列, 因为他的诗歌音韵盎然、语言恢宏、意象无穷,遑论其坚定的信仰。(据社团秘书的说法) 托尔金在文章结尾论断说:“人若要博大精深,须得从纤巧细微处开始; 若要聆听万物和谐之音,则必先倾听小提琴和长笛之韵。”
这份书单有中洲世界的灵感奠基,有《霍比特人》的创作借鉴,有托尔金的私心偏爱、童年记忆,然而还有很多托尔金烂熟于心的史诗、神话和童话故事,很多被他放进“汤锅”的材料,被堆进他脑中的“落叶”在此不便一一陈述,像E.H.纳奇布尔-休格森,像拉迪亚德·吉卜林,有兴趣的话可以阅读《霍比特人:插图详注本》,了解更多与托尔金有关的冷知识。